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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下感受茅威涛

2015-03-20

很多年,凡是遇上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来京演出,总要设法去观赏。—是因为越剧之优美,可让人寄情怀乡;更多的,是为了去看茅威涛。

曾看过茅威涛主演的《西厢记》、《孔乙己》、《陆游与唐婉》。默默地欣赏茅威涛,或远或近。每—次见茅威涛,她都会变成另一个“男人”,一个被我所艳羡、也可能厌烦、怜阎的“男人”。大幕拉开之前,也许并不一定喜欢她扮演的那个剧中人,但每当大幕落下时,最终便欣然接受了她所塑造的那个人物,是由于被她的演技所感染所征服,剧中人在剧本之中的生命本是静止的,是表演艺术家以自己的声音将其唤醒,在自己的形体中使其复活,在惟妙惟肖的表演中将“他”在“我。的主体中显形。那么究竟是剧中人的幽灵附着于表演者身上,还是表演者将自己的灵魂交付于剧中人了呢?

—个优秀的表演艺术家,也许当是后者。

很多年中,就这样静静地期待着茅威涛的每—次盛装出场,期待着她“化身”的每—个新角色。无论是飘逸俊朗、风流倜傥的书生;耿直感伤、愤世嫉俗的失意文人;蒙昧愚钝、淳朴生动的小人物……百人千面,栩栩如生。芭威涛摇身而成张生,是潇洒落拓、缠绵悱恻的—个悄种;茅威涛演陆游,重在表现陆游的“忧思”和“无奈”——报国无门与母命难违的复杂境遇,与错失爱侣的大悲大恸,浑然交合—体,令人悲怆怅然。茅威涛另塑孔乙己,则是新旧交替时代混沌愚昧、却又自私狡猾、可怜可悲的民众个体活生生的再现。茅威涛为演孔乙己不惜剃去满头青丝,以“光头”亮相以达到人物的真实感和艺术的严肃陛,即此—项,可知她对外形塑造的严格、对艺术“纯度”的要求之苛刻和敬业精神了。

还在电视中贝过茅威涛的专场演出,她所有的优秀保留节目,一场一折,都是最精华最精彩的,听得耳朵都酥了,看得眼睛都满了。那一晚的越剧飨宴,从芭威涛飞扬而又忧郁的眼神中,闪过两个字:“哀伤”;从茅威涛爽朗宽厚、带有磁性而更具魅力的唱腔中,传来两个字:“磊落”;从茅威涛每一个“华丽转身”的洒脱甩袖中,留下两个字:“大气”。

那是一种经年累月的艺术修炼,终至炉火纯青的境地。

那晚的电视专场结束后,还有电视主持人对她的采访,那是我惟一一次见到她卸妆后的“真人”形象,她的魂灵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躯体,端庄沉着,落落大方。我听到她用很好听的南方普通话阐释自己的艺术理念,她丝毫没有刻意地表现表演艺术家的“明星气派”,而是还原为一个善于思考的现代的知识女性。

源远流长的越剧“女小生”这一奇异的表演艺术特色,由于茅威涛等诸位优秀的艺术家而得以传承。也许,在由女性所塑造的那些刚柔相济、富于同情与哀悯、重情重义的男性角色身上,在那些身体线条流畅、音质淳厚动人、动作舒展洒脱的男装扮相的女人身上。寄予了观众更为丰富的男性想象。“女小生”也许是一个曾经被误导的女性理想——女人可以成为男人、女人应该像男人那样?但事实上,在越剧艺术的发展过程中,男性却被逐渐地改造了,那些由女性塑造的男性舞台形象,在阳刚勇猛的传统习性之中,被赋予了更多的体贴与柔情。

由于茅威涛的存在,也许使得更多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观赏越剧。尽管“小百花”的演员整体都是如此优秀,但—个好演员的诞生,确实能够救活一个剧种。近年来茅威涛一直担任着“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的团长,从剧目的选择、改良到音乐、唱腔、表演和舞美的重新设计,她都已经承担起了超越于一个演员的责任。

就那样远远地欣赏茅威涛。就像读—本好书,而无须结识书的作者那样,我至今没有在舞台之外见过芭威涛。我宁愿在心里保留着一点关于她的神秘与牵念。仅仅是倾听她回肠荡气的声音、感受她目光流鼢中的深情诉说、回味她无言的背影,已足够。

观新编越剧《藏书之家》。

舞台的大幕拉开时,我们首先看到了深藏于高墙中的天—阁一角。虚拟的庭院与天井,被笼罩在浓重而悠远的书卷气中。当幽怨而哀伤的越剧乐曲缓缓飘起,人们预感到这里将会发生—些同书有关的故事。几百年前,这座书楼就已悄然隐藏于江南的蒙蒙烟雨之中。天—阁的浩瀚藏书收藏了几千年汉语书业的兴盛,却也掩藏了藏书人家的全部艰辛与孤独。

幽暗的灯光下,我们隐隐看到了那面顶天立地的墙,守护并承载着天—阁四百余年之久的藏书楼。我们通过书墙来感知书楼的存在,封闭的书墙阻隔了世间的欢娱常情,也设定了一个往心灵纵深发展的舞台表演空间。然后我们看到了人,那个固执顽韧的守书人,天一阁阁主范容,从泛黄残破的书页中昂然走来。书墙虚化为明朝末年的惨淡背景,纵然山河破碎,田产皆尽,于范容而言,却有那位异端思想家李贽所著的《藏书》陪伴。若是有—日能将李贽被禁的《焚书》,与《藏书》双书合璧,归于天一阁,范容的世界就仍是完整的。他以文人的梦想筑就了—座坚实的书墙,得以守望自己孤傲的精神城堡。因此,在最后一刻,我们看见了书——被月光或是烛光照亮的千册万卷厚重的典籍,使得整座天一阁通体透明,在黑暗中发出异样的光彩。范容的身影融入墙内,化作了其中一册薄薄的小书。

“我本天地书一卷……”这是剧中范容的唱词。范容成全了李贽的传世之作,而《藏书》、《焚书》又成全了范容的人生;世俗的人生升华为精神之旅。于是束之高阁多年的这本书,终有一日被后人细细翻阅,一页一页化成这一幕—幕的立体舞台剧。

此前尚未曾有过这样—台戏,为我们一扇一扇地推开尘封的古旧木门,让百年寂寥的民间私家书楼,在舞台上破壁而现。以小说蜚声文坛的编剧王旭烽,把舞台变成了一座“动感书屋”。守书人的书缘已了,情缘却断,书香余墨散复聚,人去楼空书犹在。当收书、守书的行为过程变成藏书人非功利的一种自觉,传承延续的是千年的历史文脉,深层的民族精神内涵也因此得以彰显。

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威涛戏剧工作室,经过近十年来一次次的剧目创新,反复锤炼三年之久的《藏书之家》,又一次成功地诠释了如此厚重的文化命题。这是一次商业时代的艺术冒险,是对传统越剧模式的又—次勇敢突围。看似守望,实为前行。若说范容守书是“抱残守缺”,那么越剧小百花所做的却是“抛残补缺”——抛甩传统越剧中那些正在逐渐萎缩的观赏性,补上以往的才子佳人戏所缺乏的思想性,即对于现代观众而言,所能唤起的心灵对应和共鸣。这是—种以出击达成的文化守望,试图寻找越剧这百年剧种可持续发展的路径。

百年越剧以悲情动人,而《藏书之家》的剧情依然悲切感人;百年越剧以优美著称,而《藏书之家》的音乐唱腔设计,依然优雅凄婉;美丽越剧《藏书之家》的舞美设计,落在—个“藏”字一个“书”字上,书楼的中华文化意味隽永而大气。剧情设置了“晒书”“抄书”几场特有的众人戏,伴唱合唱,烘托出欢乐朋快、矢志不移的书楼氛围。

然而,藏书之重,守书之难,注定了《藏书之家》不可飘逸不能洒脱。小百花越剧的领军人物茅威涛,这一回又大大“变脸”——她在戏中饰演主人公范容,把女子越剧以往风流倜傥的“女小生”,改造成了—个负有文化责任感的志士,一个忧心如焚、忧心忡忡、忧国忧民、陷落于“藏书”与“情感”复杂心理矛盾冲突中,无奈而又寂寞的末世文人。茅威涛的表演素以流畅、细腻、丰富著称,而在《藏书之家》剧中“三跪求书”的经典唱段和表演,更是丝丝入扣,回肠荡气,具有外柔内刚的文人气质,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茅威涛作为一个功成名就的优秀表演艺术家,本可以因循守旧地按越剧的固定程式,轻车熟路地继续扮演那些俊朗秀美的“女小生”,但她却偏偏放弃了许多前辈艺术家通常采取的那种稳妥的“投保”方式,而将自己的艺术才华无偿“投资”于越剧的创新。这种探索是以艺术生命作为抵押的。当帷幕徐徐落下,我依然听见她醇厚的声音在剧场上空经久不去:“我本天地书—卷”——那个瞬间,真不知是她荡逸的长衫变成了一本奇书,还是世上的好书都被她的宽袖轻轻吸纳了。

当剧场外的俗世间,优秀文化正在流失并被商业吞噬之际,这个小小的舞台上,却在颂扬着寂寞守志、藏书承志的美德。饥藏书、寒藏书、孤藏书、忧藏书、喜藏书、乐藏书,……恍惚间,发现场内场外竟然具有如此鲜明的反差。我作为—个写书的人,亦心生渐愧。一部《藏书之家》,恰恰映证了小百花越剧团所有演创人员为人类文明传承所付出的汗水。走出剧院或正在走进剧院的年轻观众,会觉得这一张戏票,多少是有些重量的。

关键词: 茅威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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