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鑫:三里洞记忆
林鑫,画家,独立影像制作人。1960年生于陕西铜川市,祖籍江苏太仓。曾出版诗集《噢!父亲———黑色的记忆》。2003-2004年编导纪录片《陈炉》,此片2005年入选日本山形国际纪录片电影节和云之南纪录影像展。2005-2006年,拍摄纪录片《三里洞》,入选第四届中国独立影像年度展年度十佳纪录片。2007年开始拍摄关于矿工第二代的纪录片《同学》。
农历正月十四日下午,林鑫带我去看他的父辈们干了一辈子的铜川三里洞煤矿,那也是他的纪录片《三里洞》中拍摄了大量场景的地方。铜川这个城市因煤矿而建,全市共有十五六个煤矿,三里洞煤矿是其中最大的之一,矿工最多时曾达到五六千人。
五十多年前的1955年,24岁的朱永生等318位上海青年,从上海来到这个相对偏僻、简陋的小城,来到三里洞煤矿,从此再也没能离开。他们中有很多人死在井下,如今仍然活在世上的,大概只剩下二三十人。
2003年,三里洞国有煤矿宣告破产,结束了它曾有的辉煌与持续多年的亏损,变成一片荒凉的废墟。大门上的“三里洞”几个字或是掉落或是残损不全儿。通往井下的入口被封在一间上了锁的小房子里。此地跟林鑫的记忆关系密切。童年的林鑫经常在井口等着父亲朱永生下班,“装满人的罐笼哐当一声上来,从地下上来的人,脸都是全黑的,我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父亲,经常要等很多人,无数人从我跟前走过,然后人群中一个人走过来,拉着我的手说走吧,我才知道这一个就是父亲。”然后父亲带他去矿里的澡堂洗澡。
1985年,他的父亲朱永生因患食道癌过世,归葬江苏太仓的故土。2005年,四十多岁的林鑫扛着摄像机,寻找这318位矿工中还活着并仍然在铜川生活的人———他找到了13位老矿工,以口述的方式,形成一代矿工的群像。他们是:顾龙祥、沈龙根、王正祥、姚洪昌、葛登发、张百生、陆荣初、周寿根、罗世俊、丁福珍、高章顺、陈宜祥、朱永生等。
由此拍成的纪录片《三里洞》,长达172分钟,画面全是黑白的,以凝重的质感,纪录了一个个矿工的肖像,他们不能自主的个人命运、惊人的苦难、生命的坚韧,以及那个发生了这一切的、即将消逝的时代。
“我们都是欺骗来的”
318位上海青年是如何来到三里洞煤矿的?老矿工们的回忆清晰地呈现了那一段历史:1955年,陕西矿务局到上海招工,“支援大西北建设”是“无上光荣”的事,而且到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先上三年技校”,“你们都是将来我们煤矿的主人”。
1955年12月18日,318名年轻人每人都得到了一个支援大西北建设光荣证,他们怀着希望和热情,从上海出发前往铜川。周寿根说,“送我们的时候,上海市建筑工会的主席弄了十辆大轿车,敲锣打鼓送到火车站,从上海上车一直到铜川转了三次车,在西安还不敢停,害怕我们跑了”。老人们都说“我们都是欺骗来的”,他们的语气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异常平静的陈述。
到达铜川后,只经过半个月的培训,他们就开始下井了。
井下工作的艰苦不是常人所能想象的。下到井底后,还要走上一二十里地才能到达采煤区。沈龙根说,“那么深的地方下去一看都害怕,在井下不知道白天黑天。都爬进去的,拿铁柱子,拖着,爬一段,拖一段,爬到里面去采煤”。
戚国其和矿难
每个受访的老矿工都会向林鑫提到戚国其———他是第一个在矿难中身亡的人。1957年的某一天,三里洞煤矿刚移交生产不久,20多岁的戚国其在井下的水泵房里排水时,主井提煤机斗的钢丝绳突然断裂,机斗砸到戚国其身体的中间,“这样砸到人的中间,两头都翘着。哎呀,弄了半个月了”。援救的矿工们在水里泡了十六个小时,终于把人弄出来,“结果人骨头没有了,就是一张皮子”。这样的惨状给上海来的这些人以极大震动,后来“时间长了,事故多了,也就那么回事了”。
自此矿难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基本上每月一次事故。王正祥是笑声最为爽朗的一个,他的讲述就像黑色幽默,“一次大冒顶,王川江还在,把他埋在里头,两天两夜。没有受伤,眼睛睁不开,给这个磕头,给那个磕头,哈。他说肚子饥的很,饥的很,头一个扒出来的时候把他吃撑了,弄个救护车接到大门口,死了”。
他们这些幸存者,也是多次与死亡擦身而过,葛登发在一次放炮中双耳失聪,五个脚趾被砸断过,周寿根曾被电击休克半小时,说“就像去看了场电影一样”。
据陆荣初统计,到1991年他退休为止,在他担任矿长的这二十年里,三里洞煤矿共有140多个人死在了井下,他们的青春和生命永远地埋在了这儿。
老无所依
在片子中,出现了老矿工们年轻时的照片,并且给予引人注目的特写。那时他们面容俊秀,意气风发,罗世俊的妻子有着令人难忘的美丽。如今他们年迈体弱,喘气困难,经受着职业病的折磨。六七百元的退休工资,有时还不够支付医药费。他们一般都有三四个子女,几乎每家都有一两个下岗的。就是这几百块钱的养老钱,通常不光养老俩口,养一家三代的,为数不少。
罗世俊的妻子已是一位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太太,说话含糊不清,当罗世俊说到“老伴跟着我受苦了”时,她伤心大哭起来。
那片山腰上的老简易房全都面临拆迁,“说是一户补偿两万,哪有两万,一共给五千块钱,还不给你手里”,买不起新房。葛登发说,只要能有个容得下老两口睡觉的地方就行。“老了还没地方住,真笑话。唉,原来靠组织,现在组织不管把咱撂摊子了”,葛登发的话听来十分悲凉。
父亲
只上过三年小学的朱永生会谱曲子,有过当作曲家的梦想。为了谋生养家,他主动报名来到铜川,成为一名瓦斯检查员。一同过来的还有林鑫的姑父和姨父。朱永生下班回来,有时会给儿女们唱《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暗夜中,孩子们静静地听他唱着,这深沉的歌声,成为林鑫记忆中很难磨灭的一幕。
矿区的生活充斥着浓重的死亡气息。初中时的林鑫曾在上学路上,背着书包站在路边数汽车上载着的棺材,一辆车上拉一个棺材,数到十几个的时候,发现后面的车还源源不断地开来。消息说焦坪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事故,死了100多人。有一个说法流传开来,说是瓦斯过的人就像烤熟的红薯一样,手指一戳一个洞。
1978年林鑫高中毕业,考美术学院没考上,在家待业一年,心里十分内疚。他想到了下井,当他向父亲提出时,父亲不同意,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在拍《三里洞》时,父亲的一位矿友告诉林鑫:当时你父亲说,哪怕找个临时工也不让他下井。林鑫越来越体会到父亲藏在深处的爱。
《同学》是他的矿工三部曲的第二部,仍然充满了黑色的记忆。在不久前的同学聚会上,一位女同学抓着林鑫的手哭泣不止,原来女同学看了凤凰卫视做的对《三里洞》的报道,知道林鑫跟自己有着相同的创痛———父亲早早过世。那天林鑫随身带了摄像机的,但他没有勇气打开镜头。